第一次下田地,在天水圍。那裡的公路很窄的,地上車輛與輕鐵齊頭並驅,人急急地走,不知道要去哪裡,無言的繁忙有種獨特的香城味,我們下車處是個體育館,一抬頭,我的眼界被密集的公營房屋包圍。
老師說,田地就在此地。
經過一條坊間傳聞的”臭河“,過兩個紅綠燈,我們就走到一處低窪地區,眼前是一片下沉的草木地,沿著橫鋪陡峭的石磚台階而下,那個簡陋的農場便映入眼簾了,我們一行人腳踩著碎葉和砂石走近,農場沒有門,腳印鋪排而成的泥路徑指引我們前行,鋪了軟木碎的泥路上再近些,有一個小竹棚,再近些,便是田了。
聽大人說,田地在殖民期間是個大魚塘,七十年前荒廢,後成了政府的閒置用地,前些日子,公義團體將地申請下來,計畫養有機植物,又打算給市民做農家樂,其實土地只開發了很小一部分,放眼望去,都還是比人高的茅草,雜亂叢生。
負責人先生穿著水鞋,帶我們看黑泥上初長成的白蘿蔔,小小的蘿蔔莖部被土覆蓋,長出幾片大大的葉在地上呼吸。蹲下細看,葉子上有疊在一起交配的瓢蟲,密密麻麻的蟻群,而且泥里還翻滾著不知名的棕褐色蚯蚓。
“這些生命一開始從哪來?”我好奇地蹲下望著螞蟻。
“七十年前的棄置池塘中就在了。”
“牠們不會被水淹死嗎?”
“正常來說會,但生命總有神奇的方法繁衍下來。”
“那瓢蟲從那裡來?”
“自己飛過來的,也可以是螞蟻介紹來的。”
先生屈膝指著菜葉,那些被咬出斑斑點點的小空洞,他說,這代表著有毛毛蟲在田裡大快朵頤。
“看,在那最底的葉子根,有個綠色的環,那便是了”
保護色下,那細小的生命蠕動難以被肉眼察覺,但看清楚,看實了,一塊看似小小的田,孕育著數不勝數的生命。而我定眼湊近望,有些後怕,也有些興奮。
“拿回家養吧!待牠破繭成蝶。”先生用樹枝將幼蟲撩起,哈哈大笑。
我抬起頭,空中有三色三種不同的蝴蝶在交織紛飛,從無有到生命的誕生,再到多樣性的演變,一目了然,趣味橫生。
先生佈置給我們的第一個任務是剪黃葉。由於植物也會生病,黃葉可以看作是生病的葉子,依附著病菌和害蟲卵,及時剪掉黃葉,能減緩病害蟲害對植物的影響,幫其醫病。而農夫要常常留意,時時照看,因為生病的植物無法結果,逐漸凋敝。
先生指著一袋調和土說:”現在科技發達,化學物能為植物提供更好的條件。“我讚嘆,祝福這攤水果能繼續健康長壽。
我們第二個任務是堆肥,用大量枯死的葉和乾透的枝藤,加上腐爛水果和被人遺棄的廚餘,混合豆奶工廠不要的豆渣,化成營養美味的堆肥。過程中姑娘們拿著農具,賣力地擺弄著堆肥,直面惡臭與蚊蟲撲飛,我們將混合物堆高,打造一具拱形金字塔,等待三個月後的奇蹟。
當養成的腐植土回歸自然,這堆沉重的死亡會潤色新生,扶助小綠苗破土而出,而待茁壯的新生命年老死去後,枯葉又將被搜集做成堆肥,能量繼續循環,如同人文傳世的影響,又有輪迴的奇妙韻味——生命心凝形釋,生命生生不息,雖在肉眼中細小無聲,卻能在微觀下無限喧鬧。
不知不覺間,從植物想到宗教,再想到物種延續,聚焦回一個個體的小生命,然後讓思緒放大,再放大,再放大,放大七萬五千倍,天水圍城邊陲一塊田地,居然藏了幾個地球。
第三個任務,是培苗。
先生談起幾天前的那場暴雨,他說,那是一場災難。
為什麼呢?
他指向遠方的大水坑,水面有密密麻麻的水藻;他說,田裡積水排不出去;他轉身看著堆肥,又說前一陣的雨水沖走了很多溫暖。
這代表什麼?人殊意異。我細細思考,一份濕潤的悲傷席捲心扉。
當然,不是所有人都會探究一場大雨的代價,但若不曾思考,我便不曾驚訝,不會發現,那橫生的藻吸光水裏的氧,殺死所有魚蝦;那傾盆大雨將堆肥滲透,內部數以億計的生命便窒息;最後,積水還會泡壞大部份植物的根,牠們無法生長,他們緩慢死亡。
但是沒有關係,生老病死可以很嚴重;生老病死也能很平常,這是培苗給我們所帶來的超然勇氣,先生說——幼苗會帶來生機,生機使我們有勇氣面對死亡,死亡又將帶來生機,包括眼前所見的——茅草、蝴蝶、螞蟻和你。
牠們、他們和我們都是急急忙忙的,若是一不留神忘了思考生,便會糊塗地唾棄老病死,那麼,怎麼辦呢?
我想,先蹲下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