末排星圖

系列: 時光機 作者: 郭修旺 最後更新: 23/03/2025
教室的陽光在第三排課桌後戛然而止。

允行的座位嵌在陰影與光域的交界,像被裁切下來的標本。每當班主任用雷射筆圈起投影幕上的低分考卷,前排總會掀起一陣壓低音量的騷動:「又是『火箭人』啊。」他們如此稱呼他,因為那張物理考卷的背面,總停泊著精密的手繪太空梭。

我第一次看清那些線條,是在模擬考鈴響前五分鐘。

「喂,資優生。」沾著機油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背,允行越過堆滿參考書的「學霸長城」,將半截斷裂的2B鉛筆彈到我桌上。他掌心的航空模型鑰匙圈喀啦作響,讓我想起母親診間裡躁鬱症患者不停抖動的膝蓋。

「用模型膠黏一黏還能撐二十分鐘。」他咧嘴笑時虎牙閃著光,彷彿沒看見我刻意後縮的肩胛。那些關於他翹課泡網咖、母親在工廠斷指的傳聞,此刻被窗縫灌入的秋風吹散成沙粒,卡進我因過度握筆而龜裂的指紋裡。

真正意識到標籤的重量,是在我看見他的《火箭推進原理》筆記本之後。

班主任將那本皮革封面筆記摔上講台時,粉筆灰在光束中跳著祭舞。「有些同學與其畫這些垃圾,不如多背幾個化學式。」允行垂眼摩挲著鑰匙圈,教室後牆貼滿的榜首照片突然扭曲成嘲笑的嘴型。我數著筆袋裡糾結成團的落髮,聽見自己脊椎深處傳來細碎的斷裂聲。

那天放學後,我看見他將撕碎的筆記紙摺成機群。紙飛機從「流放之地」滑翔而來,一架降落在我的公民課本上,機翼用螢光筆寫著:「推進器的火花會灼傷貼標籤的手——馮·布勞恩」。

我們開始在早自習玩一場默劇般的遊戲。他從末排發射寫著工程師名言的紙飛機,我將它們重組成衛星模型,塞進教師辦公室的門縫。當班導師第N次沒收他的太空梭設計圖時,我終於站起身,任膝蓋撞翻築了兩年的參考書城牆。

「老師,這是NASA去年採用的登陸艙草圖。」我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,卻足夠震落黑板旁那面「升學率冠軍」錦旗。林野在倒數第二排吹響口哨,陽光突然越過禁忌的第三排界線,將他桌上的隕石標本曬出蜂蜜色光澤。

後來我們策動了一場溫柔叛變。

在「標籤交換日」當天,資優生與所謂廢柴共用課桌。當班主任衝進教室時,正巧看見我幫允行解說《三體》的黑暗森林法則,而他指導前段班花如何將校規繡成星圖。最魔幻的是隔週朝會,校長竟宣布成立航天社——原來我們偷渡到教師休息室的紙衛星,被物理老師轉寄給他在NASA工作的表弟。

畢業典禮那日,允行送我一枚陶瓷衛星模型。「裂縫是用金漆補的,」他指著釉面蜿蜒的金線,「像不像被標籤撕扯過又癒合的傷?」

此刻我坐在大學圖書館,窗外正掠過國際太空站的光點。手機跳出林野在火箭發射場的照片,他手臂上的刺青清晰可辨:那是一架從末排課桌起飛的紙飛機,翼尖刺破「學渣」標籤,化作滿天銀河。

上週回母校分享,發現教室末排裝上了天文望遠鏡。班主任的白髮梳成當年允行最愛的雷鬼頭,她眨著眼說:「現在我叫他們『星際難民』——畢竟沒有誰該被永遠流放。」經過佈告欄時,我撕下「資優生」與「問題學生」的海報,摺成一對交纏的雙子星。

風起時,它們攜手飛向不再有標籤切割的晴空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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