拼圖

「哇你們真會挑！這拼圖好應景欸！」店員的聲音在喜氣洋洋的新年背景音樂上響起。我的嘴角微微翹起。今天女兒終於從外地回來探親了，這幅帶有新年特色的拼圖是要送給孫兒當新年禮物的。

這個早上，我和先生分了工：在我去玩具店買拼圖時，先生就待在家裡大掃除。進了家門，把戰利品安放桌上，抬起頭便看見先生坐在梯子上用布擦著牆上錶起的的拼圖。那幅拼圖還真有歷史了——是我們一家砌的，也是女兒其中一幅最喜愛的拼圖。拼圖上的塵灰被濕布一下一下擦走，彷彿時間的鎖也一起被緩緩打開，我看著封存的記憶慢慢瀉出⋯⋯

也是如今天的週末。一縷縷暖陽從旁邊的窗子滲進屋裡，落在客廳地上的拼圖，和圍繞著拼圖的我們仨。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兒用小手嘗試著把兩塊兩塊拼圖連接在一起，我們看著她鼓起的臉蛋兒，對視而笑，手裏不忘遞給她一片片拼圖。那時如何無聊的週末，屋子裡還總是充滿歡樂的笑聲。即使不久後，女兒的眉毛漸漸鎖在一起，嘴巴扁起，手下的拼圖拼完又拆，依然看不到完整，我們也會彼此願意一起嘗試解決這些問題。我讓女兒爬過來坐在我的盤腿上，先生慢慢分析剩餘分散的拼圖該大概屬於畫中什麼部份，我則從旁鼓勵——這時不一會兒又聽到女兒激動地「啊」一聲，把一塊拼圖正確拼上。就這樣，我們三個人因為拼圖也如我們手下的拼圖緊緊靠攏，在這段時光始終一條心面對困難。那時候，我以為這樣的甜蜜會一直恆久。

可是這段時光卻如流星劃破夜空一樣一閃而過。女兒正處於反叛期，在那天我拿著拼圖走進她房間邀請她一起砌時，她不耐煩的反問我——「既然你也知道拼圖最後要成為怎麼模樣，還砌甚麼啊？用軟件把圖畫列印出來不是更省精力時間嗎？真無趣。」我們發生什麼了？我無語，她一手把電腦合上，示意我出去，我卻不願放手。

「喔⋯⋯那個軟件，你可以教我用嗎？」

「你是老了，但眼睛還沒瞎吧？你看不見我在忙功課嗎？出去出去！」

門在我臉前「啪」一聲關上。我站在房門前發呆，先生走上來擁抱著安慰我，即使觸覺溫暖，我的心卻被寒意纏繞著。我意識到心裡面我們三個的拼圖中有一片分散了。女兒正在長大，我們和她本來連結的齒邊出現了改變。而她，在努力在學業上血拼的她，在探索外面那不包括我的新奇世界的她，也無意令齒邊再次吻合。靜下來細想，其實這個變化也不能怪她。可是拼圖裡的空洞依然不禁讓我感到冷清。還是我當初太不切實際吧？女兒已經是獨立的少女，我怎沒有發現？她還會嚮往我的搖籃嗎？面對已經找上門的代溝之魔，我不願但也無能為力。

女兒再長大成人時，她帶著她的電腦和一切新時代的新鮮東西奔到外地讀書，畢業後就地工作，落地生根，和外國人結婚生子。女兒不常回家，屋子裡沒有了女兒，沒有了喧鬧聲，讓我們兩個老人倍感空虛，於是我們決定要換一間更小的房子。也許是希望周圍空間越小，心中的空蕩也會減少吧。在收拾搬過去新家的物品時，我無意中找到這幅女兒小時候最喜歡的拼圖，覺得也算是一種代表，所以便買了相框把它裝裱起來，掛在新家的牆上。雖然再沒機會回到從前，但此刻的我安慰著自己也許我們曾經擁有便已經足夠了。

家門的鈴聲這時把我從回憶拉回現實——

「新年快樂！」孫兒如鈴鐺響亮的聲音鑽進耳洞，我便感覺像是有一個小皮球向我滾了過來，我把小皮球舉到空中，贏得他咯咯的笑聲。把他放下來時，我把準備好的拼圖塞進他的小手裡。

「來，這幅威猛的舞獅像就送給我威猛的小將軍。」

「哇是我最愛的拼圖啊！謝謝婆婆！快告訴我舞獅的故事！」

小將軍興致勃勃地把包裝拆開，拉著我坐在客廳地上中央砌拼圖。這不是舊事重演嗎？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牆上的拼圖——《霧海上的旅人》。它由浪漫時期一位西方畫家所畫，畫中層層山巒鋪天蓋地，雲捲雲舒，同時暮氣沉沉，營造出一種朦朧中的壯麗，同時也有迷濛中的不安。畫的中間是一個站在山之巔峰俯瞰美景的背影，姿態訴說著大自然的震撼力量，也許也有一次冒險的滿足。這時，我感覺到女兒的目光也看到了牆上久違的拼圖。她稍遲疑一下，呆呆張開的口慢慢合上連成一條上斜的曲線，可是眼裡仍隱約透出絲絲傷感。我突然想到女兒正是畫中攀登高峰的旅者，她長大後赴外國留學，探索外面充滿驚奇以及不確定性的世界——身為母親的我怎麼沒有一早察覺她的志願？細看這幅畫，雖是西方畫作，畫中的山卻更似中國張家界的奇峰三千。女兒雖然鍾愛外面有待發掘的旅程，卻從來沒有忘記這個家吧？雖然與她拼圖的時光不再，她的心一直都在。

我和女兒相視。她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頭，帶著微微紅了眼眶坐到我們旁邊。小將軍正在把地上的拼圖連在一起，舞獅已經逐漸成形了。

他們一家離開前，在女兒提議下，我們到了相館照全家福留念。等待照片沖印時，東張西望的孫兒看到了牆上用照片度身訂造的拼圖示例便哇哇大叫。我們覺得這恰好能延續拼圖對我們家的意義，便訂造了兩個，一個留在香港，一個讓他們帶回家。

女兒一家離開了。我們仨的拼圖剛連在一起，又分散兩地。以前的我可能會為此感到失落。可是今天早上，我在手機收到了女兒傳來的照片：一幅全家福拼圖和一幅栩栩如生的舞獅拼圖掛在他們家的牆上，訊息寫著：兒子近來整天嚷著要找外婆繼續說舞獅的故事，哈哈，他自己不就是舞獅嗎～

我腦海裡馬上湧現出孫兒調皮地張牙舞爪的畫面，嘴角不禁牽了牽。我也把我們客廳牆上的兩幅拼圖拍下傳過去，也打趣地說：舞獅子，先讓我告訴你這旅者背後的故事吧～

不論拼圖實體的聚聚散散，不失拼圖背後的愛便足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