鏽時光

 

那夜我蜷縮在衣櫃裡，聽著父母在客廳摔碎瓷杯。指節緊扣住外婆留下的古董抽屜把手，金屬雕花陷進掌心，直到縫隙滲出幽藍微光。我幾乎以為是幻覺——直到十年後，我在同一格抽屜底部發現一行蝕刻小字：「淚水是時間的燃料」。  

 

外婆嚥氣時沒人在她身旁。加護病房的消毒水氣味還黏在髮梢，我呆坐在她空蕩的廚房，將寫滿「對不起」的紙條塞進抽屜。淚珠墜落木紋的瞬間，齒輪聲轟然炸響。  

 

我墜入一盤荷包蛋的香氣裡。  

 

「傻丫頭，怎麼躲在這哭？」圍裙沾著蛋漬的外婆拉開抽屜，將一顆橘子糖按在我顫抖的掌心。那是她生前常做的動作，糖紙本該因歲月褪成蒼白，此刻卻在我手中燙如朝陽。  

 

起初我以為是夢。直到發現每一次穿越後，現實都像被橡皮擦改寫的鉛筆畫：與摯友決裂的雨夜消失，代之以生日派對的合照；考砸的數學卷化為滿分獎狀；最瘋狂的那次，我甚至讓離婚協議書從世界線徹底抹除。代價是皮膚浮現透明斑塊，像被時光蛀空的蟲洞。  

 

「妳最近⋯⋯很像在閃爍。」妹妹咬著冰棒棍說。她新剪的瀏海下，雙眼是兩汪被攪亂的月光。在被我修正過的現實裡，父母不曾分居，她不必在十四歲就學會修水電。此刻她腳邊躺著斷裂的吉他弦——那本該是她離家闖蕩時，唯一帶走的行李。  

 

抽屜開始失控了。  

 

某天它將我拋入陌生時空：六歲的母親正在玄關哭泣，她手中攥著被撕碎的音樂學院錄取信。我想衝上前，卻發現自己如全息投影般穿透她的身體。齒輪聲在耳畔尖嘯，警告我這不是被允許修改的節點。  

 

外婆的橘子糖便是在那時開始融化。  

 

最後一次打開抽屜時，鏽斑已爬滿整個櫥櫃。我將額頭抵在冰冷木紋上，寫下新的紙條：「請讓我好好說再見」。  

 

病房監測器的嗶聲中，我握住外婆枯枝般的手。沒有回溯時間，沒有奇蹟甦醒，只有她指尖最後一絲溫度滲入我的掌紋。當晚，抽屜深處的齒輪一吋吋鏽死，藍光熄滅前，我看見那些透明斑塊化作鱗粉，隨窗外的初雪飄散成蝶。  

 

妹妹在廢棄抽屜裡找到生鏽的鑰匙，糖紙在她掌心泛起蜜色光澤。「姐，這好像童話裡的許願鑰匙。」她笑得像從未受過傷的孩子。  

 

我沒告訴她，真正的魔法從來不在抽屜裡。  

抽屜仍立在老宅角落，偶爾發出細碎齒輪聲，像在咀嚼某人未落的淚。我開始明白，那些被我們稱為「遺憾」的裂痕，或許正是光得以照進生命的縫隙。妹妹上週遞來吉他彈唱影片，歌詞寫著：「弄髒的雙手／才能種出玫瑰鏽紅」。螢幕這端，我嚐到喉間漫開的甜。  

 

是橘子糖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