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討論五四運動與新詩的關係密切時,我們其實可以從中發現前人在推動新詩的發展時也曾摸索過,甚至寫過很差的詩。
早在五四運動之前晚清年間,胡適已提出一項詩的革命,提出用「新語句」、「新意境」來寫詩,但他用舊詩體的形式來發展所謂新意境,到頭來還不能擺脫舊風格。直到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展開,才打破舊詩形式和語言的局限,發展以白話文寫作的新詩體。胡適具體提出推翻古典詩詞的約束,在他一篇最具代表性的文章《論新詩》提出「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約束;不拘格律,不拘平仄」的寫作綱領,可以說為白話文來寫詩的歷史揭開了序幕。
讓新詩的芬香自由地發放
但明顯地胡適最初的新詩實驗並未能擺脫舊詩的影子,以至在寫作水平並不高,像這首在1916年所發表的詩:
兩個黃蝴蝶,雙雙飛上天。
不知為什麼,一個忽飛還。
剩下那一個,孤單怪可憐;
也無心上天,天上太孤單。(註1)
這首詩五個字一句,共八句,偶句押韻,形式上完全沒有脫離五言律詩的基本格式,但平仄卻並不完全依律詩的規格來諧協,所用語言是白話,題材也不算新穎,可反映當作者未能擺脫傳統古典詩的語言特質時,往往連主題也擺脫不了蝴蝶飛舞花間、強賦新愁的陳腔濫調。而當時他這類新詩實驗,比較成功的相信就只有較為人樂道、描寫蘭花草的「希望」,可是總不離那每句五個字的五言古詩的特色。這好比把新的酒載在舊的瓶子裏,沒法讓它的芬香自由地發放出來吸引人。
不要只讀五四時期的詩作
這種不倫不類的所謂新詩體式,連胡適本人都謂像一個纏過腳後來放大了的婦人,放腳的鞋樣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。他的經驗正好告訴同 學,創作時不要像前人般走冤枉路,想擺脫舊詩的格式,就要多看新詩,並且不要只閱讀五四時期的實驗作品。如果,我們一見胡適這個大名,便死命跟從,就很難寫出富創意的新詩。當然,我們不能抹殺胡適在推動新詩、破舊立新的重大貢獻,當然,也由於他敢開風氣之先河,其後其他詩人所寫的新詩便大有進步。
擺脫摹倣古人的框框
與胡適同期的沈尹默寫了一首題為《三弦》的詩,無論題材和形式都比上述所引的詩更具時代感,此詩被者名台灣詩人楊牧及學者鄭樹森選入《現代中國詩選》裏:
中午時候,
火一樣的太陽,
沒法去遮攔,
讓他直曬著長街上。
靜悄悄少人行路,
祇有悠悠風來,
吹動路旁楊樹。
誰家破大門裏,
半院子綠茸茸細草,
都浮著閃閃的金光。
旁邊有一段低低土牆,
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,
卻不能隔斷那三弦鼓盪的聲浪。
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
雙手抱著頭,
他不聲不響。(註2)
這首詩可以說做到胡適在《文學改良芻議》提倡的「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」、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」、「不用典」、「不用套語濫調」、「不重對偶」等。這首詩,意境突出,先從作者所觀察的環境寫起,時地人背景清晰。但作者並非一開始就點出老年人,而是透過猛烈的陽光以及無人的長街,烘托老年人如何孤獨地在曝曬,跟著悠悠的風、被風吹動的楊樹和院子發光的細草,都呈現了一種悠閒的氣氛,與身穿破衣、抱頭不語的老年人成為對比,再加上韾音的意象,看不到拉奏的人卻聽到其鼓盪之音,老人連聽一下的興趣也沒有,到底他在等候別人好心的銀錢?抑或另一沉重的心事,詩人沒有交代,讓讀者自己體會。
詩人透過一種憂怨與悠閒的情境對照,隱約流露了他對社會的批判。詩中不用「可憐」「孤苦」等抽象的形容詞,卻反而更令人觸及對社會上孤苦老年人的同情。這首二十年代的作品,用了流暢的白話,仍講究韻腳諧和,卻早已擺脫摹倣古人的框框了。
註1:胡適《嘗試集》上海:亞東圖書館,1922年10月,頁1。
註2:楊牧、鄭樹森編《現代中國詩選》,台北:洪範書店,1989年,頁1。該書所引並無分行,惟原詩應為分行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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